日照有很多树。
见到的第一种树就不认识。在这种不认识的树边上是朴树。我不认识的是一棵棵开花的树。有点像栾树,但肯定不是栾树了,栾树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
后来,我以为是苦楝树,但它的花形明显大了许多,颜色比苦楝又鲜艳点,树干比苦楝笔直,也许因为笔直,成了北方人一样的大个子树。
我在这一棵棵开花的树前站了很久。我和它彼此初见,我坚信它们是为了我开花的。这是一个喜欢树木的人的自我想象。我喜欢树木大于喜欢人群。树木能够赠予我足够的能量,而人群不会。因为这个偏爱,所以认识了很多树木。这一棵棵为了我怒放的陌生之树,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谁能想得到呢?这一棵棵开花的树,竟然就是我年轻时念念不忘的花楸树,是诗人海子写过的花楸树:“我无限的热爱着新的一日/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今天的花楸树/使我健康 富足拥有一生/从黎明到黄昏/阳光充足/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日照的奇树实在太多了,浮来山上,那些树瘤像青筋毕露的等待凤凰的梧桐树。还是浮来山上,像黑龙一样缠绕的老龙槐树。都是初见,满是喜悦。最让我喜悦的,还是银杏树。
其实,我对于北方的银杏树的阔大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因为真正的菩提树属于南方热带树种,所以佛祖就指明,北方的寺庙里,很多开花结果的树木也可以成为菩提。比如无患子,比如七叶树,耐寒的银杏到了寺庙里,也化成了菩提树。因为是菩提树,所以珍惜,北方寺庙里的银杏就特别阔大。
但没想到定林寺的银杏是那么阔大。还不仅仅是阔大,应该叫无限阔,无限大。4000年的“天下银杏第一树”,4000年的阴凉啊,属于刘勰的阴凉,也属于《文心雕龙》的阴凉。“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我去过南京东郊的定林上寺,南京方山的定林寺,还有浮来山的定林寺。三个定林寺,都有刘勰,也都有银杏树,但故乡的银杏最为阔大,是那个叫慧地的僧人和古银杏合二为一了。
因为写过很多年的诗歌,我很想见见在日照的老朋友们。一早醒来,我拨通了日照诗人上官的电话。他没接。
过了一会,上官的电话来了。诗人上官说了几个想不到。但让我更加想不到的是,因为是星期天,这天是上官约了很多朋友,要回他出生的村子,商量为村里建设公路的事。听完这话,我心中一阵狂跳:这世上,再也没有跟着诗人回到他的衣胞地更有意义的事了。
我们很快汇合了。车子出日照市区,往市郊的五莲山方向去。过了一会,我们就和五莲山平行了。
五莲山的样子,完全不像南方的山那样被植被遮蔽了的葱茏,石头与石头中间有着植物的间离和搀扶,就多了宋代山水画的味道。那是一些什么样的树什么样的植被呢?
上官没回答我。他根本不需要回答我,就像路边那些开花的花楸树,就像浮来山那棵无限阔大的银杏树,反正,上官就是带着我走到山里的啊。
初夏的宋代山水画中间,想不到的红星闪烁。我看到了,路边全是樱桃树,结满了樱桃的故乡之行啊。
上官看出了我的羡慕,说,你的口水先给我留着,他们老家的樱桃可是五莲山最好的樱桃呢。当然,也必须把口水留着,上官带着我的目光离开了路边的樱桃,而是直接去了山顶的龙潭湖。
这是一座了不起的水库。哺育了樱桃之甜的水库。我和上官并肩俯视着龙潭湖,然后说着诗坛往事,说着彼此的童年。
往事如同蓬勃的树荫,一点点繁茂起来,比如西山的板栗树,正在开花的板栗树,那长长的花序收集起来,被童年的诗人搓成了夏天驱蚊的绳子。比如黄栌树下的“酸溜溜”,直接可以吃的野菜,比如正在路边怒放的像蒲公英一样但比蒲公英还瘦的苦菜花,冯德英的苦菜花。比如九仙山上的槐花群,就像初夏的香雪海,少年的诗人坐在槐树的枝头,眺望带着槐花香上升的太阳。
离开龙潭湖,转了几个山路,到达落满槐花的九仙山的后山了。我觉得我是到了樱桃树的王国了。
上官不想让我沿着公路回去,而是带着我沿着小路往下滑,山的最下方就是诗人的故乡,全日照最好樱桃的故乡。
都说下山不容易。其实下山又很容易。因为下山的路上全是正在成熟的樱桃树。上官说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竟然在他故乡樱桃最好的一天,而且是他决定回故乡的这一天联系了他!
上官让我一边往山下滑行,一路吃樱桃——他代表他的乡亲们请客。
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初夏盛宴呢?鲜红的樱桃就在我们的头顶,我们的眼前,我们的嘴边,伸手,张口,一千颗小太阳般的樱桃,肯定不止一千颗无数小太阳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身体里。
吃人家的嘴软啊。在日照最幸运的一天,我悄悄向上官宣布:日照有很多树,最甜的树就在叫贺家店子的小山村。(庞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