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园里,最容易看到的是树。
奥林匹克公园里的树大小不一,种类繁多。有的青涩、稚嫩,似乎刚栽种不到几年。有的粗壮遒劲,显得特别古老。这些古老的树,不知道是原就生长在这里,还是从别处移栽而来的?当然,公园移栽古树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些沧桑古树一到了公园,就成了公园的知己,除了公园的专业人员,恐怕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年龄,就是知道它们的年龄,也不知道它们的故事了。
久而久之,这样的树便成了公园里的异类。
住进医院,我像陡然跌进了另一个世界。躺在病床上,我觉得自己也是个异类,像一棵树,一棵不能动弹的病树。医生与护士成天围着病人,也像围着一棵棵树。他们仿佛园丁,要给这棵树浇水,给那棵树剪枝,甚至还要捉捉害虫。有时他们一高兴,就会敲敲这树、拍拍那树,乐呵呵地说,很好!很好!今天你恢复得很好!然后迅速转向另一棵树。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大褂,到处充斥的福尔马林气味……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只是没想到,医院里也像赶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天天有很多的人。这里的人大多是忧虑的、绝望的,有时还发出哭泣声。这时候,能与命运说上话的似乎只有医生和护士。他们穿着白大褂,忙着在每个病房不停地转悠。每天早班时,他们会先关在一个屋子里讨论交班与接班。会一散,他们扑棱着像一群鸽子从屋里飞出来,查房。
心情好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看窗外。窗外,天空高远,能看到的是几棵高高的白杨,白杨的树梢。天晴的时候,树叶在阳光里泛着光,如在风中欢快地拍打的小手,天真得很;阴天里,树叶灰蓬蓬的,耷拉着小脑袋;让人沮丧的是雨天,蒙蒙细雨与树交织在一起,涌上一片恍惚与迷惘……
它们是绿化树,和生长在山野中的树不同,是被动地生长在这里的。要是城里的人哪天不高兴了,或者公园改造、道路改迁,它们就会被砍掉或移植。这样的树无法主宰自己,它们最好的结果是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别处。即便这样,这些逆来顺受的树也活得比人强。树寸步难移,却活得倔强。一个人若不能动弹,哪怕刚才还见树叶活泼泼的样子,自己却活泼不起来。银杏、樟树、松树、楠树、槐树、柏树等等,都能活很久。人生不满百,树寿却千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心里与树对话了。
树没有语言,没有感情,当然也不会说话。除了黄梅戏《天仙配》里那棵为七仙女和董郞保媒开口说话的大槐树之外,我没听过树能说话。开口说话的大槐树也只是一个神话。在这个以人为主的世界,树是被忽视的,是为人类服务的。比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树为人类遮风挡雨。比如,树被砍伐后,经过锯斧的削砍与剪裁,被制作成各种物具,小到一根棒槌,大到一切家具和农具。树造福人类的生活,而人类对树的认识却是实用而自私的。
家乡那一片丘陵地带,丘田相接,浅塘沟渠,松杉不断。我从记事起,那些松杉就是那样子。我一天天长大,它们还是那样。听母亲说,家乡原来也有几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但大炼钢铁时都被砍去炼钢了。大地像是伤了元气,自那以后,种上的树总是长不大,它们的生长就是该绿的时候绿,该落叶的时候落叶。
老家的菜园地里,有一棵榆木疙瘩。它长得很慢,家里人也从不把它当一回事,只是等树叶茂盛时,就将树叶捋下当作猪饲料,弄得它光秃秃的,像要枯死的样子。可春天一到,它又绽出新芽。这树后来被生态园的一个老板看上,挪去当成一棵景观树,却长得很好。所谓“人挪活,树挪死”,其实也不一定。
在我老家的门前,现在还能看到远方耸立的一棵树。那是一棵松树,常年枝叶婆娑,绿荫如盖,据说要四五个人张开双臂才能抱拢。在我们老家,人一出生就能看到那一棵树,那树因此成为老家的一个标志。谁要是迷了路,只要看见这棵树,就算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至今,我也没有近距离地接触那棵树,但我知道,生活在这树周围的乡亲,一年年地,离开了不少……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村庄里许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了,但那棵树依然屹立,依然是老家方圆几里的一面旗帜。这让我的亲人们很有哲理地认为,做一棵树也是幸福的。
与我同一个病房的两个病人,一个是河北承德的警察,另一个是辽宁葫芦岛的退休老人。警察还在岗位,平日不苟言笑。退休老人以种树为乐,一到病房,还没和我们熟悉,就说说笑笑,张嘴说警察“管人”,他“管树”,说得大家乐呵呵。警察说,几年前他在这家医院做过手术,算是“二进宫”。说着,他撩起衣服,露出手术疤痕给我们看。“管树的”嘿嘿一笑,说,没事,没事,树结疤的地方是最结实的!后来,我发现他总喜欢用树说事。比如,手术后,医生让他下床走路,他看着自己满身插的管子,就对搀扶他的妻子开玩笑说:你看,平时我把树用来拄拐杖、挂吊瓶、缠绷带,这回轮到自己了,这是不是报应?边说边咧嘴笑。
警察的漂亮小媳妇照料他很细心,两人恩恩爱爱。“管树的”老夫妻却成天针尖对麦芒。医院里,病人之间的谈话总是小心翼翼,一般不轻易谈论生死这个沉重的话题。但“管树的”夫妻俩毫不在乎。尤其他的妻子,累了烦了,张嘴就骂她男人老不死的,骂一阵,又偷偷抹眼泪。和我妻子熟悉后,她一有机会就与我妻子诉苦,说她男人原在葫芦岛一个企业上班,企业破产后,不知犯什么邪,回家开辟了几十亩山林,种起了树。除了种树,他什么都不会,也不晓得照顾自己。她说着,就不停流泪。
逢上星期天,病房里非常安静,我们也会聊些天。“管树的”会轻言细语地说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林木知识。他说,树不会说话,但树也有声音,他就能听得懂树的声音。比如,松树、杉树、桦树、栗树等树叶在风中发出的是不同声音。他知道森林里什么鸟在早晨或者黄昏叫得最欢;说松树每生长半年,就在树干上留下一个结,树结的数量等于树的年龄。他还说,他知道树的心事……说着,说着,最后他还是说到人身上。他说人就像树一样,像他这样做手术,没有什么大不了,其实就是一次修复。
一天傍晚,我躺在病床上,看他夫妻俩从外面转悠回来,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我不由得心里一颤。我突然发觉,他本身就是一棵树,一棵黑黢黢的细瘦的树。他那如树干一般的身上,一道道斑斑驳驳的疤痕,像是沧桑岁月狠狠抽打的……他妻子搀扶着他,手挽在他胳膊上,就像挽着一棵粗糙枯萎的树。
人的生命要比树短暂得多。但人与树也确有一比。比如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就犹如森林里一棵幼苗破土而出,给人无限的欣喜和希望;人生命的茁壮成长,就像一棵年轻的树,有着青春的葳蕤和蓬勃。一棵树,不会像人那样自觉不自觉地面临着喜与忧、进与退、内敛与外露、躁动和安静等一切复杂的生命选择,却也像人无法摆脱一年四季的风霜雨雪、自然的各种搏杀……人们赞美大树的枝繁叶茂,难道不是赞美大树由内向外散发出的生命的力量?
出院后,我喜欢坐在奥林匹克公园里的树下,一个人静静地看树。有时,我看树们肤色滋润,惬意地躺在阳光与空气的怀抱,显出一副招人喜爱的样子,就一阵羡慕;有时,看到不起眼的、孤零零的一棵树,或不孤零零却也看不出有什么远大前程的树,我也充满敬意。因为我知道,依然能看到这棵树,是多么不容易。
在公园里,我试着拨通了一回“管树的”妻子的手机。在手机里,我听到了一阵哽咽声。“管树的”妻子泣不成声地说,她男人回去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她只是不想告诉我。我听了,一时苍凉,感觉周围霎时变得寂静而僵硬。
在那以后,我还是经常走进公园,感受着公园里一切。一个热爱树的人消失了,但树仍然会生长……我眼前的一棵棵树,在春风里萌动,先是生出一星绿意,然后一圈圈扩大,接着就染绿整个春天。夏天,一树生命的“蓬勃”与“火热”又总连在一起。秋天,树们抖擞着满身绯红与金黄,绚烂至极。到了冬天,一阵风雪毫不留情地剥掉树的衣衫,可裸露的树依然在寒风中傲然挺立……在公园里,我能完整地看到一棵树吮吸着空气和水汽,在纷繁的时间里呈现出生命的本色。感受到季节的流动与静止,倾听树的呼吸,我似乎寻找到了生命的律动。
我喜欢与之对话的那些树,是长在一个湖心岛上的。那是几棵个头不高、常年郁郁葱葱、异常挺拔和苍劲的松树。它们沉默不语。但在我心里,它们有着慈祥而深邃的目光,有着我能听懂的朴素语言。它们让我心生美好,不断吸纳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那几棵树,但只要走进奥林匹克公园,我都会直接奔它们而去。然后,用一上午或一下午的时间,静静地坐在它们面前……直至起身离开,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我相信,我一定和它们说了很多话——这话,我知道,树也知道。(徐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