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居内陆,内心对海洋十分向往。趁着孩子们暑期放假,一家人于8月开渔期来临前,来到广东省阳西县沙扒镇。
西去广州市三百公里外的阳西县,有着广东省最优质的一处海岸线,背靠绵绵延延的一抹青山,山体东西两端自然延伸至大海,青山环绕的这处海滩,像极了一弯新月,沙滩因而得名:月亮湾。沙滩前方,是若隐若现的青洲岛,一个在秦代就纳入南海郡管辖的南国礁岛、并不断为古代文人所吟诵的地方。
在商业化冲击严重的今天,阳西依然保留着浓厚的中华传统文化气息,这里是与潍坊齐名的全国风筝之乡。近则有由歌手江万泽演唱并风行一时的《青洲渔火》:“朝望碧海暮看山,月亮湾上月弯弯。”甚至就在我们旅游期间,有幸观赏到了一场非物质文化遗产演出,看到了久违的舞狮子、耍金龙表演。
虽然如此,经济发展和旅游也已深刻改变和影响着这里的生活。一向以奇石、森林、珊瑚和玲珑沙滩等著名的阳西,如今已经成为广东省深海网箱养殖核心优势区和全国数一数二的县域海上风电产业基地。白天,我们站在月亮湾沙滩远望时,依稀可见风电叶片;夜晚来临,闪烁的电光更是彰显着“新动力之源”的存在。
阳西气候温和,全年均可开展海水养殖。依托优越的资源禀赋,阳西县域内更拥有沙扒、溪头两个国家一级渔港。阳西的渔业大致可分捕捞和养殖两类,而养殖又分淡水养殖、近海养殖和深海养殖。20多年前,深海养殖方兴未艾的时候,我就对这种“海上牧场”的养殖方式着迷。但由于交通原因,我们无法深入现场感受。老乡们告诉我,有一种亲历深海的途径,就是租用民船,到青洲岛外垂钓,费用不是太高,但终因找不到志同道合的钓者而作罢,我自己不是钓鱼爱好者,错失一次垂钓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未能亲历阳西八景之一的“青洲渔火”并一睹深海养殖,在我则是足足的憾事。
深海养殖离我既在咫尺之间,亦在万里之遥,但我仍然可以探寻近海养殖的踪迹。就在我每天漫步的月亮湾,有一片面积不大的网箱,这是这里修复整治之后仅存的一处网箱。由于月亮湾的定位已经从养殖转向旅游,清洁的沙滩、干净的海水成了必然的选择。若还在以前,近海养殖尽管可以收获鱿鱼、海蟹、对虾、马鲛鱼、石斑鱼等丰富渔获,但也会付出水体被污染的沉重代价。
我的环保职业生涯中,记忆最深刻的环境事件之一,就有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南海沿岸海域多次发生的赤潮。这些赤潮肇始于近海养殖,祸及海洋鱼类和虾贝的生存,最终导致近海渔业命运的起伏。因此,在月亮湾这样的旅游区,近海养殖几乎成了装点,不仅被严格限制范围,而且要求天放天养,不得投放任何鱼类饲料。或者说,近海网箱的存在,更像旅游设施,用于丰富旅游者的体验。
此次旅行,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一个“偷鱼贼”。那是初抵后的一个中午,烈日当头,天气燠热,北纬21度的阳光是如此焦灼,除了一位巡滩的保安外,我们一家是唯一的游客。我们躲在凉亭下,一任海风吹拂。碧波万顷中,远远地见一人围着网箱,在水中忽起忽落,我于海上的生活一无所知,甚至都不敢肯定那是一个人的存在,便好奇地问保安,所见何人,孰料保安轻蔑地告诉我:偷鱼贼!操粤语的保安不愿意多言,我便不再多用心。很久以后,海水中的人露出水面,沿着沙滩坡面蹑手蹑脚地走了上来,我隐隐地看见了他身后兜囊中的渔获,甚至看清了他那张黧黑的脸。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我与“偷鱼贼”有了第二次邂逅,那是在我对近处的一处东风螺养殖基地考察过后。
东风螺是近年兴起的一种高附加值的海产养殖,因为肉质鲜嫩,颇受市场追捧。作为职业环保人,沙滩上的排水渠自然逃不脱我的眼睛,这是一家养殖企业的尾水排放渠。可喜的是,排水清亮且水量不大,未及排入海,便消融在海滩的砂砾中。我循着这条排水渠走进阳西县联洋水产养殖专业合作社,但见一根粗粗的输水管道和提水装置将干净的海水抽进来后,进入蓄水池和砂滤池,用沙子过滤后的海水送入养殖池,可见东风螺对水质要求极高;养殖车间由一组组50平方米的养殖池组合而成,每个池子都蓄满清水,池底铺一层沙子,东风螺便生长其间。东风螺的饵料是一尾尾海鱼,幼苗时吃蚝肉碎末,大一点吃整条的冻鱼,这些平时藏在沙底不见踪影的东风螺,一旦闻到鱼味,便齐刷刷地爬出来,成堆地附在鱼身上,转瞬就将鱼吃剩成骨架。
我在详细了解东风螺养殖流程后,再次回到海滩。昨晚下过一阵雨水,今晨的天气不是太好,薄薄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射出来,灰青色的天空压着海面,也压着左岸的青山。靠近青山的地方,是一条随波摇曳的渔船,甚至依稀可见张开的渔网。青洲岛已在迷雾当中,完全不见一点踪影。海上的风浪比往日大,“哗、哗、哗”一波接着一波推向海岸,卷起雪一样的浪花。沙滩上已经有了南腔北调的游人,多半都是亲子游,稍大的几个孩子已经下海趟水了,带着满足,带着嬉笑。
这时我才注意稍远处,一个人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搅动水体,清晨的海水有着几分凉意,风浪增强了他搅动的阻力,给人感觉十分吃力,那一刻我想起了《老人与海》。随后他转身时,我惊呆了,这不是两天前的“偷鱼贼”吗?天还这么早,一轮疏月还挂在半空,星星还没有完全退出,他在做什么?
我呆呆地想着,孩子们的笑挂在脸上,“偷鱼贼”搅动泥沙的声音消融在哗哗的海浪中,我在急切地等待一个答案。不过,“偷鱼贼”不懂我内心的急,还在忙着手中的活,及至沿着海岸线在水中趟过两个来回后,他才背着一个长长的尼龙袋走向沙滩,那里有他的随身物品:一个装满茶水的大水壶,两个不知装有何物的塑料袋。只见他把尼龙袋中的东西哗一下倒出来,原来是满袋的碎石和废贝壳,他面无表情地抓出几枚蛤蚧,放进地上的塑料袋,碎石和废贝丢弃在沙滩上,其中还包括一只瘦小的螃蟹,成了围过来的一个孩子的玩物,这就是他的收获。我试图与他对话,了解他的生活,但是他仿佛听不见一般,拒绝与我交流。
千百年来,这一片海域原本是属于他们的,打鱼拾贝,这里原来就有红树林,有翱翔的飞燕与海鸥,有鱼和海蟹,有鱿鱼和墨鱼,大海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渔民。然后近海养殖兴起,海水被污染,渔民失去了他们的家园。后来绿了青山,蓝了海水,但生物多样性却远未回来。20多年前,我漫步海滨时,还可见一片一片的海带漂过,也常有漂亮的海螺与贝壳,带着腥味,但我极其欢喜,因为那是海的味道。
我在想,我们能否找回曾经的大海?(作者:黄亮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