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悠悠,半清半浊。一艘货船满载货物,盖着厚苫布,像硕大的旧木。驾驶舱内,船老大全神贯注地操作着船舵,如驾驶战舰的士兵,有妇人在船头甲板上择菜,气定神闲,似坐在自家厨房里……
大运河给我的记忆始于杭州,印象中,仅是一条静水罢了。
直到不久前,我来到了河北故城。
一
1950年10月,刘石营出生在河北省故城县房庄镇乜宁村。
“新中国成立一周年。”我惊讶。
“是。”他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开门见山,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能否帮我寻找一位熟悉运河故城段,参与运河保护、管理的人?我想采访一下。”
“运河,不是哪一个人保护的,是集体行为……”他停顿了一下,鬓角闪着银白的光,像在审视我,“若想了解运河,浮光掠影肯定不行。”
我点点头。
除了到河北宣化上了几年大学,刘石营再没离开过故城。家乡的这片水土,他极为熟悉,以至自己也成为这片水土的一部分,如一砖一瓦,似一草一木。刘石营以故城深厚的历史底蕴而自豪,故城也为有他这么一位弘扬故城文化、传播运河文化的家乡人而欣慰。
他坚毅的神情感染了我,我的心随之静下来,只剩聆听。在他的娓娓叙述中,往事如昨,于我眼前徐徐展开。
“大运河由南至北,在我们故城段是流经县域最长的,约75.1公里,从建国镇辛堤村入境,贯穿县域东部南北全境,最后经夏庄镇流入山东德州——长,只是其一,关键是运河故城段弯曲连环,若从空中俯瞰,如巨龙摆尾。‘故城县,一窝线’,绝非妄言,尤其流入郑口镇时,甚至出现了长近5公里、弧近90度的大拐弯。”
说到这里,他打开一本书,将一张运河故城段全景图指给我看。
那蜿蜒大水的磅礴气势,那辽阔天地的深邃厚重,仿佛从平面图倏地伸展出来,直抵我的内心。运河故城段的确弯弯绕绕,的确像“一窝线”铺摊在县域东部,仿佛造物主用硕大的画笔随性一挥,一条大河就缠缠绵绵地出现了。
据说,历史上故城水患不绝,仅清乾隆二年至新中国成立前,就达六十多次……
“您记忆中故城发过水吗?”我问。
“我记得运河有两次决口,一次是1956年,一次是1963年。”他表情凝重,“乜宁村在故城最北边,与邻近的孙裕村、刘阜村、贾丰村,算县域内最低洼地块,几乎村村有坑、坑坑有水,人们给村子都起了小名,什么孙洼、刘洼、贾洼……我们村就成了乜家洼。那大水呀,从南面灌过来,当时我年纪小,不知道是运河决了堤,听大人喊‘上边开口子啦’,心就慌慌的。再看那水,漫进屋里足有二尺高。”
涝灾之下,常被淹的几个村子生活难免困顿。加之耕地贫瘠,盐碱地占去大部分,抬眼望去,耐碱的红荆树一溜溜长得比庄稼还生猛……
二
面对灾害,勇敢智慧的中国人向来迎难而上。
大运河一度给故城带来繁荣,曾经的运河渡口、县域重镇郑口,因这条蜿蜒之水起镇,并日趋鼎盛,以至闻名天下的晋商在此建了“山西会馆”;大运河也曾给故城带来苦难,水冲堤垮、泛滥成灾时,凄苦会像厚重的乌云,积郁在人们心头。
但是,治河的决心与耐心,仍像地里的庄稼,一茬又一茬,在人们心田坚韧地生长。
明、清两代,人们在运河故城段的下游先后两次开凿、疏通哨马营减河,三次开凿、疏通四女寺减河,四次修建、改扩建四女寺减水闸坝,运河河道有所改善。不过,未能治其根本。
雍正十二年,直隶总督李卫见运河故城段尚无堤岸、涨水则失控,于是上书朝廷,请求以工代赈、劝修民埝,这次整修堤防,规模较大,奠定了今故城段河堤根基和走向;乾隆五年,直隶总河顾琮见辖区内运河堤埝尚未连成一体,汛期仍有河水出槽情况,便再次动议,经工部批准,在距离河槽较远的地方,筑造遥堤,以防汛期河水暴涨,在河岸狭窄、临河堤防不坚固处,筑造月堤——即套堤,以备放淤,此次整治,仍含故城段;嘉庆九年,直隶总督颜检见汛期大水漫溢,再次将故城等处堤防列为“亟应修浚”工程,并由官方出资,加以增高培厚……
运河故城段虽几修堤埝,奈何河道九曲回肠、河水捉摸不定,汛期决堤仍时有发生。人们只得继续探寻堤坝加固的办法。
有心人发现,运河故城段之所以容易溃决,不仅因河道蜿蜒不畅,堤坝沙土松软也是原因之一。经过实践,人们总结出若要固定堤坝土壤,在其上栽种柳树最佳,容易活、长得快、根系发达。
道光年间,运河故城段堤坝上栽种了两千多棵柳树。一日,运河涨水,漫出河堤,眼看故城即将陷入汪洋。这时,巡堤的民众发现,被冲倒的柳树漂于水中,能使急流平缓许多,遂将堤岸柳树的树头、树身砍下,八九棵一捆,中间填以高粱、玉米秸秆等,倒挂堤内,以减缓水势,防止冲毁堤坝。那些树身,铺展于堤内弯处,如龙潜水,很是壮观,树头颇似巨型龙尾,人们形象地称其为龙尾埽。
后来,以龙尾埽拦水缓解冲力为原理,在过去堤坝工程的基础上,人们修建了拦水坝,名挑水坝。
运河故城段共有挑水坝六座,分别建于1843年、1937年、1945年与1947年,呈“U”字形分布在郑口镇郑口大桥西侧。这六处挑水坝,迎水面呈不同形状,有效减缓了水流不同角度的冲击,符合流体力学原理,是研究近现代水利工程不可多得的实物。
三
要想真正理解家乡,或许走出去再回眸时,才看得最清晰。
1975年,刘石营大学毕业后,胸怀壮志返回故城,从此扎根运河左岸。那时,在1958年治理的基础上,运河故城段正进行新中国成立后第二次大规模治理,各方力量汇聚,进行疏通,将河道弯曲系数降了下来,改变了其上大下小、水流不畅的状况。
六座挑水坝,几经修缮,始终巍然屹立,像堤坝朝河水打出去的拳。多了它们护卫,加之对河道的有效治理,运河故城段再未发生过决口。故城人用智慧与汗水,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
目睹运河的变化,刘石营渐渐领悟了天、地、人之间的关系。年轻的他,开始深入了解家乡,积累学识的同时,极力向外界推介故城文化。在乜宁村的西边,有个村子叫董学村,是汉代大儒董仲舒当年下帷讲学的地方。刘石营小时候就知道这个村,但从未深入探究过。如今,细细了解村名的来龙去脉后,他被脚下这片土地的深厚底蕴震惊了。
故城,何止有九曲回肠的运河!
董仲舒,西汉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其出生地、今河北景县广川镇大董故庄村,与乜宁村直线距离不到十公里,董学村距乜宁村更近,仅四公里。
当年,董仲舒潜心治学,三年不进书房外的花园,留下“三年不窥园”的典故,令后世学子高山仰止,而其所传播的儒家思想,终将故城浸润成儒家文化的热土。
这种文化氛围下的故城人,忠厚、热忱、守信。
如今的董学村,已被打造成小而美、专且精的董子研学目的地,是衡水市“儒乡衡水”董子故里文化旅游区中“学”的板块,成为河北省具备历史文脉传承的产业振兴型社会主义新农村。
令刘石营自豪的是,2017年,他参与了运河挑水坝的修葺。绿荫掩映下的六座坝体,从西到东,被编为一至六号,巍然矗立,遥相呼应。故城人在每座坝体之上,各建亭榭一座,按运河水流方向,依次命名为观涛、曲流、挽澜、息浪、登临、闻莺。
这六座挑水坝,已成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四
午后,阳光正好,我与刘石营走在运河故城段左岸堤上,暖风拂面,满目青翠,人的脚步轻盈得像蹦跳的鹊。
他要带我实地感受一下三号挑水坝的魅力。
远远的,先是在一片绿意中望见两棵高大的树,树冠枯白,以为是死的,走近了才发现实乃两棵长势正旺的大榆树,那发黄的只是成熟的榆钱,嫩嫩的叶子已然萌发,暂时被春的果实遮蔽罢了。
在北方大地,少见这样高大、粗壮的榆树了。
而周围的那些杨柳,更是一派繁荣,绿油油一团一簇,像运河堤坝长出的蓬松卷发。再朝前走,一座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亭廊出现眼前。刘石营指着亭上的匾额,眸子亮亮的,像瞬间回到年轻时的状态。
“挽澜亭,有力挽狂澜之意……”他解释。
“这也是一种决心,抗击洪水的必胜决心。”我应道。
为使我有个更直观的印象,沿堤坝内侧台阶,他又带我下到了坝底,与向东北方滚滚而去的运河水,处于同一角度了。仰头再望三号挑水坝,它那守关将军般的刚毅气势,顿时充斥我的双眼、心房。
我能想象,大水来袭时,挑水坝定会给凶猛之水以重重回击,令那些浊浪卸下骄纵、变得柔顺,而挑水坝上的四个大字——抑息狂澜,更强化了这种气势与决心。
当然,眼前的运河水早已温柔。我自默立,唯见大水静谧,波光粼粼,如一条宽大的弧形亮缎,流淌在河道之内。
“运河故城段可曾断过流?”我问。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过。”他眯起眼,朝运河来水方向眺望,说:“如今,人们环保意识越来越强,环境也越来越好,上游水库充盈,与运河实现了相互依存,旱季能及时补水,再没出现过断流,更没发生过决堤。”
看得出,刘石营希望有更多的人来了解故城,了解运河。这里,不仅有千年运河,不仅有故城与运河的彼此交融,还有运河船工号子、龙凤贡面,以及著名的甘陵春酒酿造工艺,这种酿造工艺全国独一无二。据说,其酿酒用的酒窖,“窖泥”来自运河的河底泥……而刘石营的老家房庄镇,依托高标准农田建设项目,正在推动盐碱地改造提升,提高土地产出效益;人们还在推动以岭金蝉小镇创建,董学园景区创建等,合力打造乡村振兴的先行示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运河滋养了故城儿女,使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创造出灿烂、多元的文化,演绎出无数动人心弦的故事。
新中国成立至今这75年中,运河故城段从动辄大水决堤、断流干涸,变成了波光粼粼的连绵之水、祥和之水。这,该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动写照吧。(尚未)